现年 51 岁的 Dr.Kucho，是一位在西班牙颇有名气的 DJ 和唱片制作人，他制作发行的单曲曾登上过英国榜单第 4，作品在 Youtube 上也早已累积了上亿播放量，在这个领域里称得上功成名就。

Dr.Kucho 参与制作的一些歌曲，在油管上有着千万级的播放

2020 年 1 月 8 日，他走进了马德里第九法院，把西班牙政府机构 red.es 送上了被告席——不过是以一个独立游戏开发者的身份。

red.es 是西班牙政府设立的服务机构，主要工作是处理数字化产业相关业务。比如在西班牙的"电子游戏产业振兴计划"里，他们负责对申请者和游戏项目进行资质审核，评判谁值得拿到政府补贴——获得该资格的开发者将参与分享总计 500 万欧元的开发补贴，金额不小。

Dr.Kucho 和 red.es 之间的恩怨，也正是始于这个扶持项目。

作为独立游戏开发者，当时 Dr.Kucho 正在开发自己第一款商业游戏《达萨隆之月》，处于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开荒阶段，便也向这个项目递出了申请。

而他等来的不止是自己落选的消息，还伴随着一个由评估委员会对他的游戏打出的分数：2.67 分（十分制）。

Dr.Kucho 将这一评分视为一种侮辱，并质疑审核标准的公正性，最终选择了和这家政府机构对簿公堂。

做成游戏的专辑

一开始，Dr.Kucho 其实并没打算申报这项补贴。

刚看到这个项目时，他就早早仔细研究过了公示的各项标准。其中对游戏的评估准则共有四个维度，创新性、项目质量、前作质量和开发团队。

作为一个半路跨进游戏圈的音乐人，Dr.Kucho 没什么底气能成功申到名额。

我们还是先来看看 Dr.Kucho 制作的游戏究竟是怎样的吧。

在《达萨隆之月》之前，他仅仅制作过两个游戏。第一个游戏《Asteravoids》基本只能看做一个 Demo，从它"简洁"到只剩几个纯色线条的画面上，也能看出这就是个"试试怎么做游戏"的探路作品。

相比之下，他的第二个游戏《幽灵与 DJ》（Ghosts'n DJs）完成度就要高不少。

游戏有了完整的世界观，Dr.Kucho 把最大的反派设定为"一股来自深渊的神秘力量，它叫做金钱"；受金钱摆布的马仔，则是"用俗气音乐毒害世人的假音乐家"。不难看出，他把现实作品中没法抒发的想法，都放到了有着明确正邪对抗的游戏里。用他最喜欢的八九十年代街机风格，加上它对音乐热爱，打造出了一款以展示音乐为主的游戏。

在《幽灵与 DJ》的官方介绍里，Dr.Kucho 表示自己不仅是这款游戏的制作人，还是这个游戏的主演，大家也完全能将这视作一张做成游戏的专辑。总之，"游戏"这一载体在这里只是他对于音乐的一种新尝试。

兴趣使然的制作模式，也注定了他不会有太多心思放到团队建设上。虽然他在名义上成立了一个游戏工作室，但大部分时间都只有他这一个光杆司令，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团队规模。

Dr.Kucho 在 Reddit 上谈起自己的创作经历时，其实也表示过对自家游戏的制作水平心知肚明，起初也没想过去参加评审。

但恰恰是这个评审的具体标准给了他信心。

2.67 分

有朋友告诉 Dr.Kucho，在"电子游戏产业振兴计划"的评分细节中：前作和团队的评分占比都只占 15%，分数的 70% 最终还是由创新性和项目质量决定。

Dr.Kucho 对于追求这两项标准还是很有自信的。如果说着手制作《幽灵与 DJ》时他还带着些玩票心态，那现在的 Dr.Kucho 已经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制作游戏这件事本身。最终他决定继续延续复古像素风的制作思路，做出一个更加"游戏"的游戏。

经过前两个游戏的小试牛刀，Dr.Kucho 已经掌握了游戏制作的全套流程，也逐步学会了很多专业开发者的技能。

和《幽灵与 DJ》相比，新作《达萨隆之月》不论在枪械手感还是跳跃手感上，都要成熟了太多。能够生成 2D 程序地形的特殊枪械"地面制造器"、符合地形的逼真 2D 流体模拟、用语音输入来控制 NPC 和像素化的 3D 模型……这类在独立游戏行业还算比较前沿的技术，都被他应用到了《达萨隆之月》中。

在《达萨隆之月》的开发过程中，Dr.Kucho 慢慢进化成了一个成熟的独立游戏作者，也真正融入了这个圈子。

带着游戏 Demo，他自 2016 年起参加了各种试玩展会和开发者论坛，不仅收获了很多试玩者的肯定，还斩获了大大小小多个奖项。奖虽然都不大，但也代表了同行对他和作品的认可。游戏还未发售，《达萨隆之月》在西班牙独立游戏圈里俨然就是一个"小明星"级别的作品，也有发行商向其投去橄榄枝。

游戏在申请补贴前获得的奖项

到了这一步，即便不说对"电子游戏产业振兴计划"的资金支持势在必得，Dr.Kucho 也相信自己的游戏肯定能在其中成为有力的竞争者。

但后来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了—— Dr.Kucho 递出了申请后，等待了一年，收到了未入选的结果和 2.67 分的评价。

你很容易想象他在收到这个分数时的惊愕，以及他想要弄清这背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评分标准的心情。

208 个落选者

在这次评审中，并不只有《达萨隆之月》获得了超低分。

在一同申请的 284 组申请者中，最终有 38 个项目拿到了政府的资金补贴，但在落选的其他项目里，有多达 208 个游戏的得分都低于 3.33 分，远远低于成功入选的那些游戏。

整个评选基本处于一个完全不透明的黑箱状态，公示名单里所有项目的名称和所属公司全都没有公开，与分数对应的理由也都没有任何更进一步的评估报告说明缘由。这种"我说你不行你就不行"的憋屈感，让 Dr.Kucho 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

在几番申诉无果后，他选择将 red.es 这家政府机构告上法庭。

直到进入申诉流程，他才第一次看到了对方给《达萨隆之月》的具体评估报告。但其中冷冰冰的空洞评语"很少艺术创新、很少技术创新、几乎没有机制创新"，并没给到他想要的答案。具体差在哪里，仍然一个字没提。

这种情况并非 Dr.Kucho 一个人的遭遇，几乎所有落选的游戏背后，都是这么几句不带任何细节的评语。据他介绍，甚至有 40 个游戏的评语和《达萨隆之月》几乎一模一样，除了游戏名不同，就像是复制黏贴。

而在对方提交的证据里，那些拿到补贴资质的游戏却都有着具体的评价："复古 2D 美学""逼真的动画""经典战略概念"，让人感觉到只有这些游戏被认真审阅过。

多年音乐人的经历，并没为 Dr.Kucho 的这一遭法庭之旅带来太多直接帮助。倒是因此累积的人脉和金钱，帮他请来了一位有着 40 年行政诉讼经验的律师辩护，以及请一名具有评估资质的专家为《达萨隆之月》重新评估。

在这份他自主送去鉴定的评估报告里，《达萨隆之月》得到了"突出的带有三维元素的 2D 复古美学提案"的评价——而几乎一模一样的评语，也出现在了另一款成功拿到补贴的 10 分游戏中。

《达萨隆之月》的游戏画面

从 Dr.Kucho 的角度来看，这些证据都指向了 red.es 根本没好好评估自己游戏，2.67 分给得毫不合理，要求其撤回并进行重新评估。

但法院的判决并没有站在他这一边，理由是 Dr.Kucho 一方并没有完整查看到官方的评估报道，无法证明其评估不合理；但当他们请求查看官方报告时，法院又裁定他们无权查看，因为"这对案件的解决不必要"。

花了两年时间和超过 4000 欧元，Dr.Kucho 向权威发起了一次冲锋，最终只换来一个更憋屈的结果。没能洗刷分数，更没有拿到钱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，曾经作为音乐人攒下的家底，让他没有因为这件事造成太多损失。

需要钱的人

当 Dr.Kucho 把这件事发到开发者论坛后，很快就收到了其他同行们的反馈：这样的事情在全世界哪儿都一样。

新西兰的开发者介绍说，游戏是他们国家人均利润第三高的行业，新西兰的政府和基金会也设立有很多专项扶持计划。但他们申请的很多资助，最终都会发给当地著名的维塔工作室，可是这家以影视后期和化妆特效闻名的公司，甚至都不是一家游戏公司。

而在丹麦，政府也会为游戏行业准备扶持资金。只不过这笔钱并没专项专款，而是和拨给电影行业的钱放到一起管理。据丹麦的从业者介绍，尽管丹麦游戏产业也在所有经济指标上都远远超过了电影产业，但最终拨款仍有九成流入到电影行业中。

表面上是比拼技术与创意，说到底还是怎么分蛋糕的人情世故。

诉讼过程中，Dr.Kucho 就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。虽然他没能拿到其他申请者的名单，但通过和部分同行交换信息，他还是大致推测出了很多工作室的信息。

然而当他联系上其他落选开发者，想要发起联合诉讼时，所有人却都拒绝了他。

他们的理由很简单，如果起诉成功，那些已经成功申请到资助的工作室可能就需要退回款项，不得不改变开发计划、终止项目、甚至导致破产——西班牙游戏行业的圈子就这么大，他们不想因为一个无法改变结果的事，去交恶其他同行。

也有人暗中给 Dr.Kucho 发出过匿名邮件，提供了许多资料并祝他能取得成功，但也明确表示不想卷进这趟浑水里。

看起来只有"跨圈"来到这个行业并且随时可以抽身的 Dr.Kucho，才能毫无顾忌地做这些事；而他一度对这个游戏行业所产生的归属感，此刻似乎又离他远去了。

结语

在整件事情的最后，Dr.Kucho 引用了《圣经》中大卫和歌利亚的故事来代表自己的抗争。

他就像小男孩大卫，西班牙政府则是那个强大的巨人，只是在现实里，大卫没能赢过巨人。通过这个故事，Dr.Kucho 给自己起诉西班牙政府的事迹平添了几笔悲剧色彩。

在他曝出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当天，正好是《达萨隆之月》正式发售的前三天。Steam 上最终 84% 的好评率，的确成为了他对西班牙政府的最好反击，证明了它远远不止西班牙政府打出的 2.67 分，更不是一无是处的垃圾游戏。

同样显而易见的是，Dr.Kucho 选择在这个时间点说出这个故事，多少也是期望借此让更多人关注到这款游戏，是宣传的一部分。

但正如另一个看透了这一点的开发者同行说的那样：" Dr.Kucho 这样的做法是个聪明的选择，这是整件事情中，在法院判决之外，这款游戏应得的补偿。在问心无愧的前提下，追求自己的利益从来不是什么羞耻的事——而 Dr.Kucho，他只是说出了自己的故事。"